15、失去
清晨起来的时候，雨停了。
空气中，弥散着晨曦与海盐混合的味道，抬眼望去，海鸥在天空飞过，撒落着羽毛的轨迹，仿佛是在追随着离港出海的帆船。
阳光混合在雨露中，从洞窟落下，如琉璃般破碎，惊醒了沉睡之人的梦幻。
石堆内的火也熄了，眼角却一片湿润，分不清是在睡着的时候，外面刮进来的雨水落到了脸上，还是梦里太过感伤，泪腺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温热的水滴。
反正醒来之后，内心一直是空落落的。
各种各样凌乱的思绪，就像在空穴里，来回兜转，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的风，又像被阴影隔绝在洞窟深处，无法照亮黑暗的光芒。
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远离，在慢慢地丧失，如日出时分后撤的潮水，缓慢且不可阻止地朝向海天交加的方向退去…
有人在洞窟外面的石滩上大喊，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只撞烂得只剩下半截的渔船。
很快，有人认出了那是谁的船，并且朝着烈日晃晃的天空，大声地说出了那位不幸之人的名字。
那个即将被人们所遗忘的名字，在水汽凝结的海风中回荡了片刻，随后又仿佛是跃出海面的飞鱼一样，被途径的海鸥拾起，乘风递进到某个很远的地方。
白云底下，海浪一次次涌起，一次次落下。
而它们的嘶鸣声也跟着一次又一次被涌起的浪声所淹没。
又有人忽然尖锐地大喊出来，似乎是因为在搜索那艘只剩下半截的船体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了什么让他察觉到恐怖与不安的东西。
….
在洞窟内苏醒的少年愣愣地看着洞窟之外的那片银光闪闪的大海，还有浮云去尽的晴朗天空。
他坐在石头上，沉默了许久，眯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日照下耀眼的银光，静静地听着洞窟之外，人们大声呼喊的那个名字，原本砰砰直跳的心也就是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定住了，忽然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世界离他是那样的遥远。
“手！”海滩上的那个人在歇斯底里地大喊，“这里有一只手！断了的...手！”
....
心脏恢复跳动，仍然在砰砰直跳。
不仅没有停止，而且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得很痛很痛。
那只看不见的手，它的指甲似乎都要陷入到他的心房里了，在他的心室上，残忍且粗暴地撕出十条扭曲的伤痕，伤痕深处，哗哗地流着酸涩的血水。
…
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从地面上站起来。
他目光放空地冲向洞窟之外的那个被阳光照射得光怪陆离的世界，摇摇晃晃地走出阴影，然后，他看到了海滩上果然站了很多人。
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肥肥瘦瘦，林林总总。
他冲了过去。
在那一堆古怪的人当中，他很快找到了两张自己熟悉的面孔。
是不良少年一号，还有站在这家伙旁边的不良少年二号。
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太过耀眼的缘故，还是内心在颤抖，在害怕，使得他们的脸看起来一片雪白，没有任何属于生命的血色。
不良少年一号和不良少年二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面如死灰，就连喜欢蹦蹦跳跳的不良少年二号也都不再蹦蹦跳跳，这个家伙...错愕地看着闻声而来的他，神色复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海滩上，连脚趾头都要抠入沙子里了。
....
就像噩梦成真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的渔船。
那只被撞得不成样子的船…是父亲的渔船。
那只被大家断言绝无幸存可能的船…是父亲的渔船。
....
还有那一只搁浅在木板上，就像一块海绵一样，被海水浸泡得皱巴巴的手掌。
那本应该是一只温和的手掌。
五指中的那根无名指上，套着一只古朴的银色戒指，戒指上刻有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当然认得这个名字，即使不那么经常地喊，但他也认得。
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名字。
而会把他母亲的名字刻在戒指上的人，放眼整个世界，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
从来没有体会的感觉。
难过得...身体一直在颤抖，孤独和悲怆顷刻间塞满胸膛，可压抑的哭声却无处宣泄。
原来人生之中的失去，会来到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沉重，就连叫人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招呼都不打，就迎头给他砸来一记仿佛有着千钧之重的暴戾打击。
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重量是应该如何衡量，天底下有没有一把秤，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谁对你是重要的，谁对你又没那么重要。
失去了谁，你会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难过？
遇到了谁，你又应该感到无比的荣幸和弥足珍贵？
….
会不会是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会不会这只是一场梦。
自己还在梦里。
事实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还好，一切都与往常一样，父亲还在大海里捕鱼，等到差不多傍晚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一边问他今天在学校的表现如何，一边跟母亲叨唠船上的事，时不时地又会问今天有没有人送书到家里来，时不时又感慨今年的渔获怎么怎么样。
....
不良少年一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想安慰他，但上下两边的嘴唇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无论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可张小明却没有领受他的好意，任性地甩开了他的手，拒绝了他的宽慰。
然后，这个陷入悲伤中的可怜人就像是发疯了一样地朝着与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冲去。
不良少年二号呆呆地看了他的背影几秒，很快就追了上去，虽然他也不知道追上去有什么用，但他的身体就是想也没有想地动了起来。
如果不追上去的，大概...一定会后悔吧？
他没有理由地这样想。
不良少年一号怔怔地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个伙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
转眼间，海边来了越来越多的人。
很多人都在议论，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导致这艘船断了一半，又是什么样的情况，才导致这艘船上的倒霉家伙们只剩下一只像是被恶狗啃食过的手。
是昨晚的那场风暴么？还是，航海时，操作不当所造成的事故？
负责维持治安的官差来了，考究了很久，也没有下得了定论。
而一些上了年纪的渔夫看到了那只泡得发白的手掌以后，皱纹密布的脸上随即爬满了惊骇的神情，他们说，不，不是风暴的原因，是鬼，一定是鬼，他一定是...在海里碰到了鬼才没的。
有人听到‘鬼’这么一个字后，脸色明显地凝重了一下，抢着说，老头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鬼么...咱们这片海域多久没遇到过鬼了？
老人讳莫如深地瞪了他一眼，说，只是没遇到，就能代表着它们一直不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