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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熊第一次见到神灵，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
萤火虫在草野里翻飞，丰沛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过这一片绿意盎然的大地，高小熊的爷爷安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无论身边的人们怎么呼唤，也无法再做出任何的回应。
坐在一旁，一直不吭声的高小熊悲哀地思索，爷爷该不会是被关在了脑壳里，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把想法付诸于现实，用手轻轻瞧一瞧爷爷的脑壳。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姐姐告诉他，这是亵渎死者的行为。
要是做了，肯定会被别人在背后说的。
他不懂地看着姐姐，小声地问她，可是，如果真能把爷爷喊醒的话，被别人说又不会怎样。
姐姐摇摇头，说，没用的，爷爷已经来到了他的终点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终点站，到站了就要下车，这是上帝定下的规则，没有人可以打破。
高小熊愣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负责做法师的老妪在咿咿呀呀地吟唱着些难以听懂的经文，穿有一袭黄袍的道士正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抬起一只蘸墨的毛笔，在一张铺平在桌面上的宣纸上，工整地写上一大堆与高小熊的爷爷有关的人的名字。
高小熊的名字就出现在贤孙的那一列，而写在他名字前头，是他的父亲。
本应该是要在这一场法事中担当最重要角色的父亲，却并没有在场，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他甚至缺席了送别爷爷的这场仪式。
一支名叫二手月季的乐队正吹着唢呐。
耳边又一次传来了人们议论纷纷的低语声，明明是应该严肃，应该悲伤的场合，可高小熊回头望去，却发现很多人在笑。
或是轻蔑地笑，或是冷漠地笑。
“所以，我才会说，跟人类接触，真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人影憧憧的议论声中，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一样路过高小熊的身边，恍惚中与他擦身而过。
那是一个面容俊朗，气度非凡，身穿一袭如月色般洁白色衣袍的年轻人。
他快步朝着高小熊爷爷的方向走去。
宇宙之外的月辉与星光缓缓地沉淀在围墙之外的山林里，树木茂密的叶片如音符般相互碰撞，在坐满了客人的庭院中，沙沙地摇动。
行走中的那位年轻人，他的脸色平静，脚步也同样平稳，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观望，也看不到他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举动，似乎只是闻信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之一。
唯一能够称得上是奇怪的地方就是...
他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一丁点的摩擦声和踏地声都没有，每一步往前挪动的步伐都是放得很轻，仿佛是没有落实地踏足在大地上，而是轻盈地走在半空之中。
以至于，在他的脚下并没有如常人一般牵连着因光芒而出现的影子。
可能是因为他的出现太过于轻盈，所以，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似乎除了高小熊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而他似乎也不在意别人有没有留意到他，他只在意他来这里所要做的事。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高小熊的目光就一直放在了他的身上，定定地看着他，径直地往灯火通明的大厅中走去，只在途中停了一会儿，礼貌地问那位老妪要了几炷点燃的香。
仍然在念诵着经文的老妪似乎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但却不可思议地听到了他的话。
于是，她就下意识地从手中分出了三柱香，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燃烧的黄纸，一边心不在焉地把那三柱香交给了他。
他平静地接住了这三炷在人类社会中象征着祭奠的物品，继续平静地往厅堂中走去。
没多久，他就来到高小熊爷爷的床前。
他深深地朝床上的死者鞠躬，然后，再把手中的香插在床脚边的坛子里。
做完这些事以后，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似乎也就达成了。
他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夜空，又一次淡淡地叹了口气。
蓦然间，夜空中原本流动的浮云忽然间静止了，而且悬挂在浮云之上的星光也跟着停止了闪烁，仿佛丧失了它本有的生命力。
交织在庭院内的窃窃私语也跟着凝固了，庭院里的灯光仿佛变成纸张一样，说不清那些朝向四面八方发射的光线是否还在流动，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地汇入人们的瞳孔当中。
如果光线停止的话，那么，眼睛就不可能看到任何的东西，可如果光线没有停止，眼睛就不应该看到这样一个僵硬、刻板，没有掩饰的世界。
越来越多的字符从人们的眼睛中，鼻孔中，嘴巴里，耳洞内泄露出来，如气泡般浮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定止的空气里，自发地构建成一个个通俗易懂的句子。
很多句子都说，那个神神叨叨的死老太婆怎么还没唱完，时间都不早了，大家明天不用干活么？
也有一些句子在说，老高家的闺女长得是真水灵，真秀气，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果然不同，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便宜给哪个王八犊子。
真是很好的女人呐。
真想趁她还没被别的男人弄脏之前，先来狠狠地过一把瘾。
还有一些句子在感慨，这房子也忒他娘的大了，老高家是真有钱，高老爷子这一辈子，享到的福分，能顶还几百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吧？
以及一些句子则是在暗暗思忖着...
要怎么样才能摆出一副符合道德标准的模样?
既然是有人死了，那就应该装得再悲伤了么？
可要怎么样做，才能让脸上的悲伤看起来真实一点？
好让别人知道，我是一个道德良好的人。
最后，还有一些句子在四处打量，想着...
哪里有值钱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要怎么将它们顺走？
....
“人类果然还是这副老样子，”那个身披皎洁白袍的年轻人说，“复杂得让我感到头疼，浑浊，矛盾，自私自利，不知所谓。”
“为什么要把他们创造出来呢。”
他喃喃自语地对着天空说。
“给予他们智慧的意义...是为了把他们驱逐出森林么？”
“总之，这样的动物...”他摇了摇头，继续叹了口气说，“真的很难让我喜欢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