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鬼
说谎话的小孩是要被妖怪抓住，割走舌头的。
行走在山路上的姜宁，没有来由地想到这些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话。
夜色仿佛一层飘渺的涂装，不知不觉竟已抹黑了悬挂在树冠之上的天空。
来自穹顶之外的星光与月辉悠悠然地洒落到森林里，犹如平湖泛起的碧波般往外扩散，穿过树木的枝叶与坚固的磐石，不仅飘忽地洗去了残阳余留下的温热，同时也带走了傍晚时分喧嚣的蝉鸣与草木摇曳的沙沙声。
随着黑暗的越发深入，纱罩一般的雾气悄然降临，它们渐渐地溶解了所有响应在空气里的声音，也使得树荫下的黑暗越发的黏稠，充斥着危险与未知的意味。
脚踩过一片又一片干脆的枯叶，姜宁皱起了眉头，仿佛是隐隐觉察到一丝一缕的不安。
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村子的范围，踏入到夜晚禁行的区域，传说这里已经脱离了青云的祝福，妖怪可以自由在这里穿梭，蛰伏在暗处，专门狩猎那些在夜里独行的人。
....
现在回头尚且还来得及。
这么没头没脑地离开，又算是什么？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较劲啊，叔叔和阿姨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犯不着为了一两句不知所谓的‘爸爸’和‘妈妈’而跟他们生气，离家出走。
谁是‘爸爸’，谁是‘妈妈’其实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谁在爱你，谁在保护着你，哪怕生活再怎么艰难，肚子再怎么饿，也都还在兼顾着你...
而不是把毫无自理能力的你遗弃在冬日荒郊的一个矿洞附近。
那种人，哪怕是有着再怎么样难言的苦衷，也没资格当你的‘爸爸’或者‘妈妈’。
....
树影婆娑，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深处飘来了一股血腥的气味。
彷徨中，似乎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呐喊、恸哭，那个人的哭声中仿佛带着深不见底的绝望，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害怕。
犹豫着不敢前进。
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吧，那边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在向他求助？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在这么一个见鬼一样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荒郊野岭的深处...
又怎么会有人？
据他所知，从村子出发，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起码也得走上一日的路程。
为了避免在夜晚遭遇野兽或者妖鬼的袭击，通常人们都会选择在日落之前找到栖身之地，等到天亮以后，再作启程。
说不定是人贩子们的陷阱吧？
村里的人们说过，有些叫做人贩子的恶毒家伙会在野外布置陷阱，通过散播求救的声音，利用人们的同情心，诱骗人们过去，将赶到的人抓住，然后再把他们关进笼子里，当成是货物一样，送到遥远的地方贩卖。
男的会当成是牲口一样的劳动力，论年龄和体能来卖，而女的则会送进青楼，或者卖到一些老光棍的家中，作为延续后代的生育机器。
笼统地说，比起那些天性凶残，热衷于吞食人类的妖鬼，有些时候，其实人类的本身才是最懂得如何迫害人类的那一方。
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姜宁还是决定到声音传来的那个地方看看，尽管此刻弥散在胸膛中的恐惧就像是影子里伸出的手，拉扯着他的衣衫，警告他，让他不要再往前走。
拨开低垂的树藤与蕨类植物的叶片，他偏离了那条通往下一个人烟之地的山道，胆战心惊地走向山林深处。
越靠近声音的起源地，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缝隙便显得越发的紧密，交叠的叶片屏蔽了夜光，然而，那道哭泣一般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深入而逐渐地明显起来，反而是显得更加的虚弱，更加的有气无力，犹如随时都可能熄灭的一道残烛。
与之相反的则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更加浓重了起来。
漫漫无边的恐惧，不经不觉已经掩盖住那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当他途径一棵高耸的巨木时，一小股冰冷的水流击打在他的额头上，他用手抹去额头上的带有异味的水渍，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去，惊愕地看到...
高处的一根粗大的树枝上，赫然挂着一具淌血的人类尸体！
尸体距离地面约莫有数十米，一时间，姜宁很难想象，究竟是怎么样的一股巨力才能在杀死一个人之余，再硬生生地把他的尸体从地上抛飞到了那个难以企及的高度。
闪入脑海内的画面里，除了臆想出来的妖鬼形象，几乎一片空白。
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似乎已经因恐惧而爬满了裂缝。
细胞在发狂地增生、分裂，血液仿佛似乎要因此而倒流，他吓得瞪大苍白的眼睛，失去力气地瘫倒在地上，沾满血水的手掌竭力地抓着地面，害怕得无法思考，甚至难以呼吸。
“快跑！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心里不止一道呼声在催促着他赶紧站起来，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可哆哆嗦嗦的腿脚就是无动于衷，不仅使不出任何力气，甚至连控制它的权力也在渐渐丢失。
他只好徒手去抓住潮湿的土壤，缓慢地挪移自己的身体，五根手指就像是树的根茎一样，紧紧地扣住地面，妄想着自己的身体是草木，妄想从大地深处攫取到一星半点的生机。
但他好像摸到了不该摸到的东西了，那东西的触感，与泥土比起来，显得是那样突兀。
一滩比寻常的泥土还要来得更加潮湿，更加粘稠的物质。
在沉闷的黑暗里，在死亡还没被意识到的时候，它竟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彷徨中，它就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影子，臃肿的身上，似乎是长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那黑洞的深处正在消化着什么。
由里到外地透着如热浪一样令人窒息的腐烂气味。
他不敢回头，狂跳不止的心脏直欲跃出胸膛。
“快动起来！快跑！快点...离开这里！”
他在心里几近发疯地命令自己的身体，可是，时机似乎已经是太晚了。
难道，这就是背叛的代价么？
因为，在所有的故事里，邪恶一贯都是要被正义所战胜的，而做了错事的人，到了最后，也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忽然间，从那滩腐肉一样的物质里倏地伸出了一条粘稠的、如长藤一般的触手，把他的手腕死死地缠住，以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拉向它的身体。
无法挣脱，意味着没有办法逃离。
心急之下，眼眶都要渗流出温热的眼泪来，一瞬间，他甚至联想到自己晦暗的未来，如同挂在树干上的那具尸体一样，莫名其妙地惨死在这个地方，就连反抗的勇气都不曾具备。
就像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