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画地为牢（三）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没有任何逻辑，只是想到哪说到哪。有些事唐韵礼都没想着问，他也一并说了。

       一如往日她初到这个世界，在将军府，他只说了几句话，而她就记住了这个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很有磁性，很好听，她有时候听着，思绪就不由得飘远，他的声音就像风经过她的耳畔，仿佛他所讲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而已。

       过往的迷雾在她眼前一点一点被驱散开，可她却反而越发看不清迷雾里的那个人。

       宁卿承，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是璟陵王平日里的风流倜傥，还是私下里在她面前的孩子气，是柳概的邪魅狂狷，还是苏幕与的温文尔雅？

       哪个才是真的他？

       唐韵礼倚靠着他，他的每个呼吸她都能感受到，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他很远很远。她安安静静地听，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回应。

       但她事实上已经经历了好一顿跌跌荡荡的情绪。

       从怀疑、震惊、愤怒、厌烦，至于惭愧、怜悯、痛苦、沮丧、心乱如麻……

       无数极端强烈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升起，在她心里冲荡、碰撞、爆炸，之后……

       归于平静。

       唐韵礼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甚至于她还没来得及发泄她的情绪，就突然轻轻笑了出来。

       她曾自行脑补过一场大戏：他们二人本是兄弟，然而只有一个可以留在皇宫里，于是另一个隐居江湖。后来做王爷的那个赫赫有名，另一个就行动神秘，来无影去无踪。兄弟二人联络紧密，但权力互相制衡，是故也并不十分和睦。最后宁卿承杀了苏幕与，而后取而代之……当然原因不会是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这么狗血。当是权力纠葛，有关于江湖或者朝廷上的斗争——他们俩谁都没这么无聊。但宁卿承却继续以他亡故的兄弟的身份亲近她，最后……

       她还没来得及设想一个结局，然实在没有想到，事实全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彻头彻尾，干干净净，始终只有他一人而已。

       她还在他们之间兜兜转转、犹犹豫豫，结果到头来全都是他。

       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一点释然。

       她可真佩服他，可以把性质这么卑劣的一件事讲得这么理所应当又可怜兮兮。

       最可气的莫过于她在二十一世纪也能满嘴跑火车耍的别人团团转，怎么到了这却被同一个人一骗好几年。

       她就简直像个傻子。不是，她实打实就是个傻子！

       宁卿承不知她这一笑究竟是怎样的意思，于是移开目光，抬眼望向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远山。

       前面有人调头回来，下了马，远远冲二人行过礼候着，待他们走近，小心翼翼地快速看了唐韵礼一眼，又看回宁卿承，拱手：“王爷，时间快到了。”

       时唐韵礼已经坐直，不再依靠着他。宁卿承微微点头，下了马。

       他把缰绳放进她的手心里，握着她的手，微微仰头看着她：“韵礼，我只能送你到此了——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唐韵礼看着他，觉得他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嗯。”

       “苏幕与，他原是个怎样的人？”

       唐韵礼微怔。

       他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那又怎么能能把他饰演地这样生动这样恰好。

       体贴，绅士，言语不多，但温柔到骨子里。

       只是巧合吗？他演的太成功了，成功到她几乎没有怀疑过他，并且现在也很难相信他竟没有真正地见过他。

       和你一样啊，一模一样。

       这话明明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唐韵礼无言，只是凝望着他。那一眼仿佛有一世那么长，她终究是这样说：“你学不了他的。”

       那个瞬间，她捕捉到席卷他眼瞳的莫大之痛苦。于是她不敢再看他，转头行马，仓皇而逃。

       宁卿承不见她眼中惊惶，只见她轻甩长发，风姿潇洒。

       他叹一句，身形轻轻摇晃，像杪秋枝头上一片皱缩的枯叶。他定定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不知道是在等着什么，也许是她的一次回眸也好。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直到他胸腔里弥漫起一股腥甜，然后血液从他口鼻处喷涌出来，然他立刻举起衣袖遮住口鼻，直到他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濡湿的眼睛仍旧凝望着她的背影。